满城烟火

我们一生渴望逃离原生世界,却终究被烙印上了标记……

大人的世界

作者:满城烟火

类型:现实 友情 少年

即便那时候我们还年少,不懂那么深奥的人生道理, 但我们感受得到彼此的孤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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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(1)

       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。很小的时候,我就一个人坐车去看望住在工厂大院里的爸妈。


       那时候,工厂的叔叔阿姨们都会夸我独立懂事。看到我爸妈自豪的表情,我也认定那是值得骄傲的事。


       记得有一次,我坐错了车,找不到家,吓得蹲在马路边哭。一位热心的阿姨过来问了我缘由,又问了我爸妈的工厂名,就说:“走,我送你去坐车。”


       然后,我就跟着那位阿姨心无他念地走了。


       见到我爸妈的时候,我想告诉他们,我走丢的事情。但那些叔叔阿姨的赞美声,让我选择了将此事埋在心底。勇敢的人怎么可以蹲在马路边哭?那一年,我还在念小学。


       如今回忆起来,我时常会后怕。如果当时遇到的是人贩子,我现在又在哪里呢?


       当然,我们八零后这一代人或是我们的父母,甚至整个社会,并没有很强烈的人贩子的概念,特别是在沈阳这样的城市。或许,我爸妈也觉得那时候是安全的,觉得我能够往返于外婆家到工厂间三十千米的距离。


       家人都会觉得我很独立,我也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心,依旧是那个长辈们聚会时“父母的骄傲”。我的性格甚至有些强势,基本上把我爸妈的事情也一把抓了。


       可是,在这个只同情弱者的世界,强势的人真的强悍到无坚不摧吗?


       我甚至觉得,外表越是强悍的人,内心越是容易被击溃。


       随着年岁渐长,幼时越来越多的事情,我们已经不记得。但是,总会有些记得的,像一块烙印,深深地烙在我们的心上,让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。

 

(2)

       冯陆,是我生命里特别的存在。


       他是我的哥们儿,生死之交。爸爸姓冯,亲生妈妈姓陆。


       小时候,他家是我们这儿最特殊的家庭。因为他家里有两个妈妈。那时候我们都小,不懂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局面。但我知道他很不开心,提起他爸时,他眼中是有恨的。


       现在回忆起来,我们那时候真是傻,好多事情都不懂。


       我和冯陆两个孤单的人相互陪伴,时常一坐一天,都不出声。


       我们俩偶尔聊天,聊的都是《正大综艺》。他说,等长大了,要去全世界看看。我说,我以后要当主持人,到时候邀请你做嘉宾,咱们一起去。


       我一直以为冯陆和我一样,是真的对这个世界好奇,想去那些很远很远、与我们面孔不一样的国家。


        后来,我才知道,冯陆只是想逃离原生家庭。

 

       冯陆和家里的关系非常糟糕,时常因为各种事情,被他爸打。他与他那位阿姨的关系更是冷到了冰点。


       他唯一与他的家人和平相处的那段日子,是为了我。


       中考结束的那个午后,我的白裤上血红一片。我哭了,冯陆也哭了。冯陆说,他就是看到他妈一身血后,他妈就躺在床上再也没起来。有亲戚说,他妈这样活着不如死了。他希望他妈活着,也希望我活着。


       我被他的话吓得哭得更厉害了。


       他跑回家,第一次试着跟他爸和阿姨和解,要到了一笔零花钱,买了很多吃的给我。他说,电视上都说,就算是死也要吃饱,不能做一个饿死鬼。


       我一边掉眼泪,一边吃他买给我的零食。我说,冯陆,我死也会记得你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用我说,你们也都知道这是一个乌龙。


       第二天再见冯陆,他的额角上贴了纱布。我问他是怎么弄的,他不肯说。后来,我听大人们说,那是他妈拿东西砸的。


       大人们很同情冯陆的妈妈,感叹说,冯陆妈妈躺在床上动不了,要看着另一个女人霸占自己的老公。现在,儿子也倒戈了,这么快就在他那位阿姨的糖衣炮弹的攻击下忘记了亲妈。


       只是我知道,冯陆不是。他的妥协和低头是为了我,怕我像他妈一样出事,想让我吃饱,不要做一个饿死鬼。


       我后来经常想,如果冯陆妈妈没有因为这次的事情暴跳如雷,如果没有那么多指责的声音指向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,那么冯陆是不是会跟他爸和阿姨和好?纵使他家依旧特别,但至少他在年少时可以感受一丝家庭温暖。


       可是,这统统是已经不可能发生的假设。人们在过度同情一个弱者的时候,这故事里的其他弱者就不可能被公平对待。


(3)


      冯陆是大人们眼中那种非常不听话的孩子。我们班主任甚至还因为我和他在一起玩,找了我爸妈谈话。谈话的中心思想是和坏孩子一起玩会被带坏。


       别的孩子都在学习,他则跑去打篮球,不和别人组队,就自己一个人玩。有一次,校队选篮球队队员时,我举荐了冯陆,而老师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。


       大人们都坚信,像冯陆这样的孩子注定做什么都不行。我本想替冯陆说几句话,但冯陆不理我了。


       我在这件事上很不理解,孩子们不都是想好好表现,来获得父母的表扬吗?就像我,努力拿到演讲比赛的名次,是为了让我爸妈能在那周回来看看我。


       似乎所有人都不待见冯陆,但冯陆对这一切视若无睹。所以,大人们觉得,他不只是不听话的坏孩子,还是一个没自尊心的人。


       现在回忆起来,我能理解老师和父母对我和冯陆玩在一起的担忧。那时候我并不懂。我对父母似乎也有些逆反心理:你们都不管我了,凭什么管我和谁玩在一起?


       再者,我真的觉得跟冯陆待在一起舒服。那时候我还小,不懂得思考跟谁待在一起更有利。


       高中的时候,冯陆不负众望,终于惹出了大祸。


       那是一个下午,冯陆把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打得头破血流。我吓哭了,因为我怕冯陆这下完蛋了。以他爸对他的日常表现,这次不得打死他啊?


       可是,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的是,冯陆这次没有挨打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的爸爸赔了好多钱,才算安抚了对方的家长。那位同学的家长刚看到儿子满头是血的时候,扬言一定要闹到冯陆被学校开除。


       我忍不住好奇,问冯陆:“你爸这次为什么没打你?”


       冯陆虽然很少主动提起自己家的事情,但每次我问,他都会告诉我。只有这一次,他沉默着没有回答。后来是别的同学说,那个挨打的同学真该打,居然诅咒他的妈妈去死。那时候,他卧床多年的妈妈已经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。


       谁都不想面对生死,冯陆的妈妈还是离开了。那时候冯陆高中还没毕业,就跑去混社会。他爸千方百计帮他保住的继续念书的机会,被他报复似的放弃了。而他家总算是正常了,只剩下他爸和那位一直没有法律名分的阿姨。


       可是对冯陆来说,正常了也就不是他的家了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的爸爸是在工作岗位上倒下的。脑溢血,那年他也就四十多岁。大人们都感叹,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,可不能像他那样没日没夜地工作。而他离世那天晚上,冯陆因为打架斗殴被关进了派出所。


       于是,大人们又是一番感叹,说冯陆是逆子,这辈子是来讨债的,冯陆爸爸就是被他气死的。他们个个悲愤,一转身,又因为一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。


       他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不够,还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彰显自己的正义。冯陆从小到大被他们批判着、苛责着,好像从来没有做对过一件事。


 (4)

       冯陆爸爸的葬礼上,我第二次看到冯陆哭。第一次是冯陆妈妈去世的时候,冯陆像从前一样,和我坐在一起发呆,看着远处,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。他流泪时也是那么安静,怕自己的悲伤惊扰了谁。


       这一次,他哭得撕心裂肺。


       他对着他爸的遗像说:“我昨天又惹祸了,你为什么不起来打我?”


       在场的人都跟着冯陆哭了,我听到有人小声说:“你要是听话,你爸也不能这么早去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冯陆瞪向那个说话的亲戚,那个亲戚立刻闭了嘴。在所有人眼里,冯陆就是一个流氓,招惹流氓干吗?


       冯陆爸爸下葬前夜,冯陆守夜,我在那儿陪他。我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,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这么沉重的悲伤,任何语言都没有意义。


       我以为,我们还会和以前每次一样,谁都不说话,就那么安静地待着。可是,冯陆忽然打破了灵堂里的死寂。
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我努力吃饭,拼命打篮球,就是为了长高,就是为了让我爸没法再打我。但我现在特别希望他起来打我一顿。”


       我这才明白,为什么冯陆那些年会没心没肺地吃三大碗饭。


       小学的时候,那个长得还没我高、有点发育不良的瘦弱男孩,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已经比我高出了一头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的爸爸下葬后,来参加葬礼的亲戚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趁着大家都在,上演了一出逼宫大戏。他们要求冯陆的那位阿姨离开冯家,而且不能带走冯家的一分一毫。我目瞪口呆,他们甚至不等我这样的外人离开,就已经迫不及待了。


       要知道这些叔叔阿姨,当年都是劝冯陆要容下这位阿姨的人。当年,冯陆的妈妈意外瘫痪,而冯陆的爸爸要上班,冯陆要上小学,所以请了阿姨来照顾她。但最后,这些阿姨都被冯陆妈妈骂走了。一个人突然卧床,不能自理,谁心里能不难受?她大概希望自己早点儿离开,不再成为丈夫和儿子的负担。


       这个时候,这位阿姨出现了,她和冯陆的爸爸两情相悦,这是最可怕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的爸爸把这位阿姨领回了家,之后,冯陆便有了两个妈妈。后来冯陆和冯陆妈妈都由这位阿姨来照顾。原本已经想放弃生命的冯陆妈妈忽然选择了努力活下去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拼死反抗,想告诉全世界,他只有一个妈妈。他告诉他的妈妈,纵使全世界都抛弃了她,他也不会背弃她。可是,所有人都劝他要懂事,其中包括外婆家的人。在大人的世界里,孩子吃饱穿暖就行。没有人在乎他的内心到底受着怎样的煎熬。


       逼宫事件集结了冯陆爸爸和妈妈两边的亲戚,他们说是为了冯陆好,就像当年一样是为了冯陆好。可是,冯陆已经不是当年十几岁的孩子,他坚持把冯陆爸爸留下的房子给了那位阿姨。


       那位阿姨放声大哭,她说,没想到最后帮她的是冯陆。


       自此以后,冯陆再也没有和那位阿姨联系过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说:“我从前不认可她的存在,现在也不认可。但是,她毕竟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妈那么多年,房子是她该得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冯陆,这个所有大人眼中的坏孩子,最后比所有人都公平。当然,冯陆在亲戚的眼中还是那个傻傻的人。你既然讨厌一个人,不打算跟她来往了,干吗还要牺牲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?


       这就是大人的价值观。


       但冯陆说:“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内心安稳。”


       那时候我其实不太懂,我一方面觉得冯陆的心眼很好,一方面又觉得大人们说得对。毕竟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,冯陆以后还得娶媳妇,没有房子谁会嫁给他呀?


       直到年岁渐长,我才明白了冯陆所求的内心安稳是什么。他把那套房子作为那位阿姨照顾他母亲的劳动回报,只有这样,他才能不承认那位阿姨在他家的位置。


       在全国经济高速发展的二十年里,人们富裕了,穿着打扮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,但至今没有人为冯陆说过话。人们还是感叹着他的幸运,感叹着他遇到了那么一位阿姨,照顾他长大,把他养得又高又壮。没人想知道他含着泪,赌着气咽下那三大碗饭时,内心正经历着什么。


 (5)


       我和冯陆能成为朋友,大概是因为即便那时候我们还年少,读不懂那么深奥的人生道理,但我们心灵想通,感受得到彼此的孤单。


       曾有一段时间,我的家人很害怕我的早恋对象是冯陆。在要努力读书改变人生的年纪,早恋已经很可怕了,如果再喜欢上了冯陆那样的人,那对于我的家人来说,将是天塌了的祸事。他们像特工一样监视着我和冯陆,我妈也在那时候回到了我的身边。


       我说他们想多了,可他们怎么都不愿意信我。只有我和冯陆两人知道,我们俩是绝对不可能发展成恋人的。两个内心惶恐不安的人怎么在一起相互取暖?怕是要冷死吧。


       后来,我有了男朋友,第一个和冯陆分享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从外市赶回来,和我们见了一面,语气肯定地说:“靠谱。”


       从这一句“靠谱”到今天,我已经跟这个冯陆口中靠谱的男人走过十几年。


       十年前,我开始写书,在所有长辈都权衡利弊,希望我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时,只有他说:“我媳妇我养得起,谁都别管她想干什么。”


       所以,才有了后来的我。


      我喜欢惹了事后,躲在他的身后,等他帮我收拾烂摊子。


       我喜欢大喊一声“我饿了”,然后等他给我煮东西吃。他会煮的东西很少,可是,我们一起吃泡面时,也可以相视傻笑,内心温暖。


       他也会经常告诉我一些人生道理,讨厌一个人不应该表露,凡事要收敛自己的脾气。可是,我没什么记性,依旧活得疾恶如仇,谁都不站出来的时候,我会噌地冲上去。他这时便会叹一口气,说:“这样也好,这才是你,万事有我。”


       而冯陆彻底地成了我的回忆,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。我多希望岁月温暖了他,他正走过《正大综艺》里介绍的美景。


       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,是有人说,他杀人了。


       我吓得不轻,拼命地打他的电话,怎么都打不通。我只能托人到处去问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动手打了一个打自己亲爹的年轻男人,他下手太狠,打断了那个男人三根肋骨。之前还被打得大喊“不孝子”的男人不干了,一家人同气连枝让他赔偿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赔不起钱,跑了。


       这家人还闹到了冯陆的阿姨那儿,意思是赔了钱,冯陆就可以回家了,他们不会再追究。


       冯陆阿姨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:“我和他没关系。”


       那家人只能找和冯陆有关系的人,于是找到了和冯陆有血缘关系的七大姑八大姨。他们骂冯陆不争气,说他已经无可救药。既然已经没救了,为什么他们还要替他收拾烂摊子?


       这就是大人的世界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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